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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25章

    很多时候,人只要看得开一点,日子自然也就过得好了。问题在于,大部分人都看不开。

    随着天色渐暗,周家小院自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连周芸芸也在跟娘家人道别后,回了相隔不远的自家,没多会儿就迎来了归家的孟秀才。临近的街坊邻里们,也都陆续生火做起了晚饭,赶在天色完全昏暗之前用了饭,简单洗漱后皆熄灯入睡了。

    然而,并非所有人家都是这般和乐的,旁的不说,单就是刚被周家阿奶轰出家门的大房一家子,就没法安生的用饭入睡。

    县城里并不缺客栈,哪怕周遭数个镇子、村子都遭了难,可那些灾民是没有余钱入住客栈的,因此大房一家子只走出了一小段路后,就寻了个门脸齐整的客栈交钱入住。

    大房的人口并不少,可很明显他们不可能按着人头定房间。事实上,即便周家大伯手头上并不缺钱,他还是只定了一个最下等的大通铺,就是那种进门左右两边皆是长条炕,一边让女眷带着孩子住,一边则睡男丁们。

    付了钱,进了屋,周家大伯让俩儿媳妇儿去左面的炕上照顾孩子们,又叫二山子去外头买点儿吃食,虽说客栈里也提供晚饭,价格却略高了点儿,去外头买些包子饼子则要便宜很多。

    先安置了女眷和孩子,周家大伯坐到了右面的炕上,且唤了大山子过来,又叫他婆娘和小儿子跪下。

    大伯娘自是不服,问题是到了这会儿已经不是她服不服的事儿了,尤其她这三天里啥都没吃,也没怎么休息,方才更是被打得遍体鳞伤,莫说跟周家大伯争辩了,她如今连站都站不住。

    眼瞅着三山子已经给跪下了,大伯娘也懒得再废话,半跪半瘫坐在地上,叹着气开口道:“行了,咱们也该商量商量往后的事儿了。索性你那儿还有钱,回头比着阿娘先前买的院子,也置办一个好了。对了,左右都要置办,索性不如去县城书院旁吧?到时候也好叫三山子少走几步路。”

    不得不说,大伯娘的母爱还是很伟大的,都到了这个时候,她仍是念念不忘三山子的前程。可惜的是,她说了不算。

    周家大伯也是累得不轻,不是身子骨有多疲惫,而是心累。

    先前他虽然知晓那四千两银子在他婆娘手里,可还道是被她收拾妥帖了,这金银一物不容易损坏,只要存放得当,便是遇到了洪灾也不怕。可冷不丁的听说四千两银子泡了水,他这心里……

    损失钱财是一重打击,随后被他娘赶出家门就是另外一重打击了。周家大伯活了半辈子,今个儿一天之内却是经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,这会儿只恨不得立马仰头躺倒,好好睡上一觉,兴许明个儿一早起身时,会发现所有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。

    可惜,他婆娘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“分家吧。”

    许久之后,周家大伯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,虽没有疾言厉色,却带着十分的决绝和肯定。

    大伯娘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他,一脸的茫然外加惊愕,喃喃的道:“这不是已经分家了吗?分了啊!”

    分家这话,方才在巷子口时,周家大伯其实已经提过了,自然大伯娘也听在耳里,毕竟她蠢归蠢又不是聋子。可听见了是一回事儿,完全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。反正大伯娘没弄明白她男人这话的意思,毕竟周家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在周家族长和宗老的见证下,彻底完成了分家事宜。

    周家大伯语速极慢极慢的道:“我是说,今个儿咱们这一房也分家。跟阿娘一样,大山子、二山子带着他们的婆娘儿女分出去,我跟你还有三山子一道儿过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坐在炕尾并不曾靠近的大山子面色大变,当然另一面的俩媳妇儿也被惊到了。

    尽管分家这种事情并不算稀罕,可冷不丁的突然被提出来,是个人都会惊讶的。尤其如今的大房,可以说是啥都没有,房舍、田产都被卖给了二房,偏生所得的银两却被大伯娘给祸霍了。

    大山子张了张嘴,似是有话要说,可最终还是住了口。他低头想了想,其实分家也好,他有一把子力气,这些年私底下也存了些银两,即便真的分家单过,想来只要在县城里赁间房舍,拿存银买点儿食材练摊赚钱,糊口总归不是难事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,大山子倒是淡定了。

    另一面的大山子媳妇儿看了他一眼,见自家男人没开口也就低头继续照顾孩子了,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左右嫁过来这么些年也没吃什么苦头,往后最多辛苦点儿,活下来总归是没问题的。

    至于二山子媳妇儿,也就是秀娘则一脸怨恨的瞪着她婆母兼姑母,可因着自家男人不在屋里,她也没有开口,想着先听听公公怎么说,回头再慢慢思量将来的事儿。

    儿子儿媳没意见,大伯娘也没有,她只道:“这话倒也在理,左右大山、二山都已经娶妻生子了,是该叫他们出去讨生活了。只是他们要是分出去了,家里的活计怎么办?要不先给三山子娶一房媳妇儿?总不能什么活儿都叫我干吧?”

    周家大伯面色深沉,目光更是直勾勾的盯着他婆娘。

    他婆娘的意思他已经很明白了,左右不过是想着他手头上还有银钱,顶好叫俩儿子都出去,剩下的钱财尽够三山子花用了。问题是,他会这么干吗?

    “阿娘当初分家时,给了我差不多六千两银子,还有几百亩的田产。田产之类的都叫你给卖了,换了四千两银子。”周家大伯一字一顿的道,“零头咱们就不算了,只算整数,统共一万两银子的家当,原应该一分为四,仨儿子和我各算一份,如今索性一分为五好了,每个儿子都得两千两银子,我和你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不提大山等人震惊的神情,单说大伯娘听了这话,心头顿时升起了一股子不详的预感,忙结结巴巴的开口道:“可那四千两银子没了啊!”

    “那关我什么事儿?”周家大伯此时早已面黑如锅底了,吐出来的字更是硬邦邦的,毫无半点儿温度,“我手头上还有六千两,我和大山子、二山子每人得两千两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呢?那我和三山子呢?周大牛!!你这是要逼死我吗?!”

    大伯娘慌了,彻彻底底的慌了神。其实,周家大伯往日里不是没有谩骂过她,甚至不止一次的动手打过她。然而也只有今个儿,周家大伯状似平静,实则却是满脸的寒霜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。

    “你要是想死,我绝不拦着。”周家大伯一脸的平静,“我保证其他人也不会拦着。”

    “周大牛!!!”大伯娘不单彻底慌了神,她只觉得自己又要疯了。看多了村里人分家单过,却从来没有当长辈的手头上会不捏着银子的。甭管当爹娘的跟哪个儿子过,或者是在几个儿子里头轮流过,可最最不能缺的就是钱啊!

    像周家阿奶这种手头上只捏一股的还是少数,多半人家甚至是长辈捏着一半的家当,只拿余下的分给膝下几个儿子。这也是怕老了以后儿孙不赡养自己,至于自己手头上捏着的钱财,大不了等死了以后再分呗,这种事情常见得很。

    可如今……

    “就这么办!对了,各人的衣裳被褥都归自个儿,留在村里的家舍器皿就不要了,我实在是没脸面回村子。”周家大伯长叹一声,幸好当初他跟二弟商量过了,虽说他才是长子,可因着祖宅祖产都归了二房,那么将来扫墓祭祀就由二房多担着点儿,他二弟为人厚道,想来应该是不会太介意的。

    “你疯了!疯了疯了,周大牛你一定是疯了啊!!哪有人这么分钱财的?大山子、二山子都有手有脚的,哪里不能寻到活计呢?正好如今县城里到处都在招苦力,叫他们多干点活儿不就好了?就算要分家当,随便给个三五百两银子的,哪个敢说咱们家不厚道?”

    大伯娘一脸的崩溃,嘴里更是不住的叨叨的。然而,正是因着她此时的心神不宁,才没有看到离她不远处的大山子已经彻底黑了脸,至于两个儿媳妇儿更是面色不善的盯着她。

    诚然,多的是人家给分家单过的儿子们分个几两银子,甚至完全没有银子都是正常的。譬如,给块地,或者分足够一年吃的粮食之类的,若是能再给几百个大钱就已经算是殷实人家了。再不然,只要帮着娶了媳妇儿,就算是父母尽到了义务,以后的事儿如何,自是凭个人的了。

    这也是为何周家阿奶明明脾气那么坏,却反而被整个杨树村所推崇的原因,哪怕她天天对儿孙不是损就是骂的,只要她乐意,多的是人愿意当她的孙子由着她打骂。哪怕对外老周家并没有明说分了多少钱,可每一房都有几百亩的田产,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事儿。

    如今轮到大房分家了,周家大伯没有周家阿奶的能耐,可他却仍希望儿孙们好好的。尤其如今,三山子算是彻底养废了,那就只能尽心尽力的栽培其他的儿孙了。

    正巧此时,二山子拿了一摞烧饼回来了,周家大伯叫他把吃食给女眷和孩子们,唤他和大山子都到跟前,再从随身的行囊里费劲的掏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匣子。

    “先前你阿奶分给咱们这一房的金票和银票并一些银锭子,都被我换成了金条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周家大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,他这还是因着听了三囡的话,才特地跑去钱庄里兑换的。其实因着金子极重,占的地方真心不算多,携带起来也不会费太多的劲儿。就像他手头上这六千两的银子,换成金子也就是六百两。六十斤的东西,搁在县城里那些娇小姐看来那是重的不得了了,可庄稼汉子,哪个不是能肩挑手抬几百斤东西的?区区六十斤,还没秀娘膝下俩大胖小子重呢。

    一块金条是十两,一共也就六十块金条而已。

    周家大伯随手拿了两块包袱,将里头的衣裳胡乱的抖出来倒在炕上,数出四十块金条均分到两个包袱皮里,确定无误后,交给了俩儿子。

    大山子和二山子面面相觑,尤其是方才跑出去买吃食的二山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可是看到自家阿爹一脸的不善,就没敢开口,只拿眼去瞧他大哥。大山子自是发觉了二弟在偷瞄他,当下冲着他微微点头,叫他先把金条收下。

    这俩兄弟年岁相近,感情素来不错,且二山子心道,有钱总比没钱好,当下便将包着金条的包袱卷巴卷巴揣到了怀里,几步走到对面炕上顺手塞给了他婆娘。

    见状,大山子也赶紧脚底抹油跑到了对面,也是将包袱给了他婆娘,顺手接过了大闺女,拿了张烧饼喂她。

    金条到了手,莫说大山子和二山子原就是心大的人,就连最容易担忧的俩媳妇儿都淡定了。钱财在手万事不愁,分家就分家呗,到时候也学着周家阿奶的样子,在县城里置办个房舍,再支个小摊做买卖,只要勤快点儿,不愁日子过不好。

    只是,他们倒是真淡定了,大伯娘却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
    其实她不是不能奋力扑上去干架,而是真的没力气了。这不是先前看到三囡还能拼着一口气冲过去,到了这会儿,她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,强撑着一口气也只能哑着嗓子冲着她男人怒吼,至于旁的却是真的有心无力了。

    三山子的情况也是如此,或者应该说他更不好。

    因着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躲在屋里做学问的,别说下地种田了,即便是轻便些的家务活儿他都没做。也因此,他的身子骨并不结实,当然不至于像周大囡她男人那种药罐子,三山子只是瘦弱,并不是身体不好。

    问题在于,他先前在洪水里浸泡了足足三天啊!!

    洪水本就脏污得很,水里是啥玩意儿都有,加上完全没吃上东西,哪怕喝水也是就着雨水喝了两口,等侥幸被冲上岸后,更是拖着疲惫的身子骨赶到了县城里……

    凭良心说,三山子还能带着气,已经证明他算是命硬了。

    闻着烧饼的香味,三山子本应该赶到腹中饥饿的,可他这会儿却是满脑子的“钱钱钱”……

    从看到亲娘发疯似的撕扯衣裳,三山子就整个人都不好了。虽说他没啥读书的天赋,可读书人的做派却是学了个十足十,就他亲娘在洪水里的那一番言行举止,说真的,被休了都是活该!

    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事儿告诉他爹,就听闻了事情真相。

    在那一瞬间,他是真的要疯!!

    四千两啊!!

    要是有四千两银子,就算他一辈子考不中,那也能一生衣食无忧,哪怕考一辈子都够了。结果,这四千两银子就这么被他娘给祸霍了?

    她!怎!么!不!去!死!

    若非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,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一把,三山子真的能奋力扑上去掐死他那个祸害娘。要知道,那可是四千两银子啊!把他娘卖一千次都未必值这个钱,居然就这么没了?还有他爹他哥哥们……咋就那么狠心呢?

    三山子彻底不好了,偏此时,他爹又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三山子,你以后就不用再想着念书做学问了,你娘把你一辈子的钱都用光了,往后你就去做活儿,正好你娘也说了,县城里到处都在招苦力,听说一天有三十文钱,还管两顿饭呢。你去吧,赚来的钱就给你娘花,我不用你养。”

    在大伯娘和三山子充满了惊惧的目光下,周家大伯决绝的说出了自己的决定:“我在的一天,你们就有住的地方。等我死了,剩下的钱财一分为二,给大山子和二山子。至于你俩,是死是活就由着老天爷吧。对了,等洪水退去了,我自个儿去找族长,立下字据,你和你娘自成一房,生老病死都跟大山二山无关!”

    “苍天啊!你这是要逼死我啊!我还不如去死!!!!!!!”大伯娘惨叫一声,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。

    “去吧。”周家大伯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,只随口应了一句,继续对三山子道,“你俩哥哥从小就不得你娘喜欢,我一个大老粗也不知晓怎么疼孩子,由着他俩吃苦受罪的。罢了,如今说啥都晚了,只能不拖累他们了。倒是你,你娘打小就偏疼你,记得以后要好好跟她过。明个儿一早我就去赁两间房舍,我一间,你跟你娘一间,除了赁房舍的钱,旁的我一文都不会出的。不过要是你俩真的没饭吃了,我倒是可以给点口粮。”

    说到底,周家大伯还是心软的,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婆娘和小儿子去死,所谓叫小儿子做苦力的话也是随口说说的,就三山子那小身板,连下地都不成,能做苦力?之所以今个儿把话说得那般决绝,也是想着丑话说在前头。

    见三山子彻底傻眼了,自家婆娘更是两眼一翻晕厥在地,周家大伯终于满意了,冲着对面炕上的儿子儿媳们点了点头:“你们也一样,明个儿自去寻房舍,也不拘选在哪里,反正以后的事情我都不管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大房分家一事,是足足过了两天后,才传到周家阿奶耳中的。

    乍一听到这个消息,周家阿奶掏了掏耳朵,一脸的不敢置信:“啥?哦,真没想到他周大牛这辈子还能干出一件像模像样的事儿来。那蠢婆娘没闹腾?不吃不喝要寻死?成啊,正好先前置办的丧品都还在,三河啊大金啊!帮我把东西都给你们大伯娘送去!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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